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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屠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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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屠(三)

光線黯淡, 整個浮屠塔上下一百八十八層,都像是被攏入看不見邊際的暗夜之中。

琴聲依稀從空氣中傳來,與此同時, 在一片永夜般的墨色中,少年一身黑衣靠在門板後。

如果溫寒煙一行人此刻在這裏見到他, 一定會認出來, 這正是他們初來浮屠塔時所見的那個, 被人按在地上強搶靈寶的少年。

少年在原地站了許久, 似是心底在狂亂掙紮。

少頃, 他心一狠, 咬牙將門推開, 整個人似一發離弦的箭般沖了出去,徹底隱入夜色。

白天剛被圍著強搶了他剛買來的短刀, 此刻少年臉上還帶著傷,身上沒有哪一出是不疼的。

“呸!”少年啐出一口血沫, “老子就是要出去!”

這鬼地方,他不稀罕。

都說浮屠塔是魔修邪修的極樂之地,機緣眾多,進去了就不想再出來, 所以除了被頂替的倒黴鬼之外, 浮屠塔中從未有人離開。

全是聽了這些畫大餅的流言, 他輕飄飄暈乎乎,仿佛下一瞬便要站上巔峰, 這才費盡了心思, 掏空了芥子中所有能用上的法器符篆, 受了重傷才搶到一枚令牌,成功混了進來。

卻沒想到浮屠塔中說是秩序森嚴, 可卻全都是些沒意義的秩序。

什麽夜間不準出房門,層級低的不準去高層,就連同一層的邪修都分高低貴賤。

他這種沒資歷的,只能住在最簡陋的西北區,只有那些有資格快要更上一層的,才能往東邊走。

真正要命的事情卻無人問津了。

他空著手重傷進來,身上只剩下最後一點靈石。但他沒想到,浮屠塔中物價簡直是外面的好幾倍!

事已至此,他也只能咬牙買了些丹藥療傷,最後剩的那一點幹什麽都不夠,只夠他買一柄最普通的短刀防身。

——就這點東西,他沒走出兩步,還被圍了個團團轉,全都搶了去。

這鬼地方他是一秒種都待不下去了!

少年在夜色中疾步穿行,白日裏繁鬧的街道上空無一人,只有冰冷的黑暗。

像是褪去了虛幻的外表,露出其中深掩的罪孽不堪。

琴聲裊裊在晦暗中斷斷續續傳來,在這樣的空曠之中,聽上去格外滲人。

少年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
——“浮屠塔中有‘宵禁’,晚上千萬別出門。”

他回想起來前有人特意叮囑他。

——“否則呢?”

——“否則?當然是——”

——“死咯。”

“……”

寒風拂過,少年打了個冷戰,暗罵一聲加快了腳步。

哪有這麽邪門的事。

再說了,再邪,能有他所修的功法邪?

少年還記得浮屠塔大門的方位,然而記憶中不過幾步路的距離,不知為何走了許久還看不見終點。

他感覺身上有些癢,隨手撓了撓手臂,卻冷不丁瞥見前方緩慢地走著一道身影。

竟有人在!

這浮屠塔果真沒有傳言中那麽玄乎,除了他之外,這夜間不也有人在外走動嗎?

少年眸底一喜。

見這人行動遲緩,修為不像多高深的樣子,他無聲加快腳步靠近那人身後。

越是靠近,少年越覺得這人看著有些眼熟。

難不成是白天搶他短刀中的一個?

“餵,找你問個路。”少年一個手刀橫在這人脖頸處,“浮屠塔出口是不是在前面?”

一陣風吹過,嗚嗚咽咽,聽得人脊背發涼。

無人回應。

這道身影自少年靠近便不再動了,卻也不說話、不回頭,只安安靜靜背對著他站在那裏。

“問你話呢,聽見了沒有?”

少年沒什麽耐性,語氣更沈了幾分。

不知道是不是周遭太詭異,他起初膽子還挺大,此刻卻按捺不住地回想那些警告和傳言。

他心頭一跳,手腕用力壓上那人脖頸,掌心邊緣不可避免觸到那人皮膚。

冰冷的,帶著幾分說不上的黏滑濕意,還沾著些泥土碎屑,仿佛剛在地上滾過一圈。

少年一楞,還沒作出任何反應,便感覺手邊抵抗的力道一松。

那人頭顱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傾斜,露出脖頸處血肉模糊的斷痕,緩緩滑落下去,“撲通”一聲墜落在地上。

少年瞳孔驟然緊縮,映出天邊一輪赤紅血月。

……

額心緊靠著裴燼肩頭的衣料,這樣微低頭的姿勢,溫寒煙只看見空隙間驟然大盛的紅光。

那光線只被她餘光瞥見一點,色澤便濃郁得像是滲了血,驚鴻一瞥便感覺極其不祥。

溫寒煙立刻緊閉上眼睛。

這次,裴燼應當真沒騙她。

安靜的空氣中蔓延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,幾分暧昧,幾分緊繃。

溫寒煙渾身不自在,不僅是她靠在裴燼懷中這個姿勢。

失去視線於她而言,就像是將掌控完全拱手讓人。

這樣度過的每分每秒,她通身上下都仿佛被浸泡在一種極度的不安定感之中。

裴燼卻在這時打破沈默,說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。

“你信不信,巫陽舟定然是個千百年的老光棍。”

溫寒煙一怔,註意力瞬間被分散:“什麽?”

“你應當已經察覺到,這些破牌子上醜不拉幾的紋路。”

裴燼屈指輕彈了一下她腰間令牌,“既然如此,你也該能猜到,為何一間廂房只能容納一個人。”

溫寒煙心底念頭微微一轉,猛然想通什麽,愕然道:“是陣法?”

“沒錯。”裴燼饒有興味道,“還是個很精妙的陣法。”

“令牌之主進入房中,令牌與房門上刻下的紋路便會自動產生感應,令陣法生效。”溫寒煙恍然大悟道,“凡是在陣法中,便不會受外面這些臟東西的影響。”

頓了頓,她又一皺眉:“可你我如今皆在房中,陣法應當已經生效,為何卻行不通?”

浮屠塔中並無“二人共享一間房”的特例,究竟是為什麽?

莫非是旁人手中那塊不屬於這間廂房的令牌,會幹擾了陣法?

溫寒煙若有所思:“若將你那塊牌子扔出去……”

裴燼哈哈一笑,打斷她:“別想得那麽覆雜,你也太高看巫陽舟的腦子了。”

他意味深長道,“不過是這陣法太爛,人一多,便護不住罷了。”

溫寒煙靜了靜。

她想前想後,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簡單粗暴的答案。

她心頭稍微一涼:“若是陣法未生效,房中之人會怎樣?”

裴燼:“不會怎樣,只不過——”

他微微一笑垂下眼,情緒淡淡,“會看到一些,不太美觀的東西。”

……

頭顱墜落地面,咕嚕嚕翻滾了好幾圈,在一陣令人牙酸的簌簌聲響中沒入黑暗。

少年渾身僵硬,眼睛卻睜得很大,眼底掠過難以置信、驚恐絕望的情緒。

不可能……這不可能!!

這人竟然早已死了,死了的人怎麽還會走動!?

失去了頭顱的陰影遮蔽,濃郁的血腥氣間,血色的月輝灑落在這人猙獰的傷口間。他肩膀處的衣料被鮮血浸透,呈現出一種暗色。

不僅如此——

少年後知後覺地意識到,他究竟為何覺得眼熟了。

這衣服實在太眼熟了。

少年猛然低下頭,袖擺間的暗紋反射著冷芒,他眼球充血,又慌忙擡頭去看身前這屍體上的衣服。

——一模一樣的暗紋,一模一樣的衣料。

這分明就是他的衣服。

這具屍體,分明就是他自己——

……

“看到一些幻象,只是這樣?”

溫寒煙狐疑,如果只是這麽簡單,又如何能令整個浮屠塔都噤若寒蟬,連半個不字都不敢說。

她封閉了五感,甩開裴燼主動從他懷中退出來。

裴燼替她掩住雙耳,卻只提醒她“別看”。

溫寒煙沈吟片刻:“真正能取人性命的並不是琴聲,而是剛才我看見的那抹紅光?”

裴燼稍有興致看著她,白衣女子雙眸輕閉,少了眼底那幾分霜雪般的清冷,竟顯出幾分說不上的柔和。

溫寒煙還真是時常給他驚喜。

裴燼:“琴聲不過是會影響人的神智,讓人忍不住走出這間被陣法庇護的安全區域。”

裴燼倚在床邊,緋色月光在灑落他肩頭。

他看著天邊那抹月亮,月色本應淒冷,卻被染上血色。

“被血月照射到的那一瞬間,人才會看見真正的地獄。”

……

無頭屍身直挺挺立在那裏,斷口處與衣領間留有分寸間隙,露出一小片皮膚。

那簡直不像是人的皮膚,上面凹凸不平,遍布著密密麻麻的紋路,交疊在一起看得人直犯惡心。

少年顧不得別的,轉身拔腿便跑。

一定是幻象。

他人活得好好的,怎麽會看見自己的屍體?

他定然是不知不覺間陷入了幻境!

身上還是很癢,少年一邊狂奔一邊撓,然而那癢意卻像是侵入了骨髓,越撓越癢。

他狠命地撓,皮膚上很快便一陣刺痛,撓出了血來。

究竟怎麽回事?!

少年低頭掀開衣服一看,一張含笑的臉躍然手臂之上,唇角咧到太陽穴,一雙眼睛正對著他,像是直勾勾盯著他看。

“啊——!什麽鬼東西!”

少年悚然一驚,連忙要把衣袖放下來。這都是幻覺,不能信。

然而他還沒垂下手臂,笑臉旁邊的皮膚便逐漸變皺,仿佛有什麽皮下游走,按捺不住要浮上來。

一張更醜陋的臉逐漸清晰,在笑臉旁哭得很傷心。

一哭一笑兩張鬼臉在手臂上,一左一右盯著他看,少年頭皮發麻。

時間的流速仿佛在這一瞬間無限變快,周遭還完好的皮膚也開始發皺,無數鬼臉雨後春筍一般爭先恐後地冒出來。

喜,怒,哀,懼,愛,惡,欲。

密密麻麻的鬼臉顯露出來,他手臂很快便不剩下一塊好皮,就這也容不下,從手臂一路癢到胸口,又從胸口癢到雙腿,仿佛無數只小蟲在爬。

一想到這些發癢的地方都不知道長出了些什麽怪東西,此刻他也不知道變成什麽恐怖的模樣,少年終於忍受不了,用力去扣手臂上的鬼臉:“給我滾開!”

下一瞬,被他觸碰到的皮膚便像是熟透了的花瓣,開始一片片脫落。

劇烈的疼痛登時襲來,少年疼得面目扭曲,急忙收回手。

但此刻已經來不及了,他的皮膚大片大片地脫落下來,露出紅膩血肉,而血肉又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腐爛。

幻象,是幻象……

然而真實到幾乎令他昏厥過去的劇痛卻實實在在地提醒著他,一切都似乎是真的!

少年再次狂奔起來,然而月色無孔不入,無聲無息,將整個浮屠塔悄然籠罩在內。

無處可逃。

血肉皮膚不斷地腐爛脫落,少年忍不住發出慘叫,腳下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一下,他身體搖晃一下,控制不住撞上一側的石像。

石像雕著一名身材修長,面容清俊的男子,男子懷中提著一柄長劍,劍刃鋒利清寒。

雕琢這石像之人技藝精湛,將每一寸皮膚的紋理都描繪得栩栩如生,劍刃削的尖利,甚至以明昧光影營造出冰冷的劍芒。

噗嗤——

少年不偏不倚撞上石像鋒銳的劍鋒,被腐蝕得脆弱不堪的脖頸處被撕裂,只剩一層薄薄的皮肉連著頭顱,欲墜不墜。

“啊啊啊——”他喉嚨裏發出一道淒厲不似人聲的慘叫,劇烈地掙動起來,想要躲開這陣劇痛。

然而這一動作,最後一層皮肉也徹底撕裂。

頭顱“砰”地一聲掉下來,小幅度滾了一圈,停在少年腳邊。一雙眼睛圓睜著,正看向他斷裂的脖頸。

無頭的身體像是著了魔,再次狂奔起來。但他失去了眼睛,慌不擇路,一路上撞翻了不少東西。

啪,啪。

月下一道圓滾滾的影子不緊不慢跟在後面,發出漏了風一般的“嗬嗬”聲響。

頭顱一跳一跳地追趕著自己的身體,視野卻逐漸被血色模糊,只能看見什麽越走越遠。

等等,等等他啊……

他還沒出去呢。

……

一道慘絕人寰的慘叫聲劃過天際,緊接著歸於一片死寂,快得仿佛是錯覺。

溫寒煙五感皆封並未察覺,裴燼卻似有所察,猛然撩起眼睫。

窗外血色漸退,像是見了血的噬人惡獸,正饜足地緩慢退去。

裴燼盯著外面看了片刻,對溫寒煙傳音道,“差不多了。”

下一刻溫寒煙便睜開眼睛,擰眉道:“現在能說清楚了?”

“血月會順著光影折射映入人眼。但凡與它對視,邪性頃刻間便會侵入骨髓,人會看見此生最恐懼的畫面。”

裴燼故意拖長尾音,“然後,在無盡的恐懼之中,受盡折磨而死。”

溫寒煙打量著他的神情,眼神充滿探究:“這麽了解,這東西莫不是你折騰出來的?”

“是啊。”裴燼掀了掀唇角,大大方方直接承認了,末了還順帶威脅她,“所以美人,以後可千萬別惹惱我。”

溫寒煙和他對視片刻,冷不丁一笑:“不是你。”

裴燼楞了楞,隨即笑道,“為何這麽肯定?”

她總不能說,是她看穿了他說謊時的神情。

溫寒煙靜默片刻,只是道:“以你的性子,出手時想必幹脆狠辣得多。”

“你倒是了解我。”裴燼饒有興味盯著她,也不再逗她了,“那好吧,這血月並非出自我手。只不過,我以為你會更喜歡這個答案。”

溫寒煙淡淡道:“我只喜歡聽真話。”

她向來不認為,若一個人名聲臭,便理所應當要扛下所有黑鍋。

真正始作俑者卻美美隱身在後,這才是令她不快之事。

溫寒煙重新擡起眼:“所以,裴燼,你要不要對我說真話?”

裴燼放松身體,重新往床頭一靠,漫不經心笑道,“真話就是,湊巧聽說過而已。”

溫寒煙盯著他看了片刻,裴燼神情滴水不漏,看不出半點破綻。

裴燼說的倒也合常理。

這浮屠塔連同血月都邪性得很,但裴燼本人便是天下邪魔的無冕之王,就連浮屠塔之主巫陽舟都是他親信,他知道這些也不奇怪。

溫寒煙轉身回到桌邊坐下,“關於浮屠塔,你還知道些別的什麽?”

“我是魔頭,不是神仙。”裴燼似是困了,閉上眼睛懶懶道,“浮屠塔建成充其量七八百年,我卻被封印了近千年,我能知道什麽?”

這話不假,但裴燼說話卻總是半真半假,令人不敢全信。

若他當真什麽都不知道,方才又為何能看出這血月的兇險。

“既然如此,我換個問法。”溫寒煙又道,“你是如何看出這血月的門道的?”

裴燼沈默下來,片刻,忽地一笑。

他並未回答這個問題,而是說了句毫無關聯的話:“你想不想知道,本座當年睥睨天下自認無對手,最後是如何被鎮壓在寂燼淵下的?”

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,但總不會是隨口亂說的。

“就因為這血月?”溫寒煙倏地擡起眼,“你說的是真的?”

裴燼薄唇微翹:“假的。”

“……”溫寒煙冷笑一聲。

早該知道裴燼性情捉摸不定,不會這麽簡單對她說什麽實話,更別提是這種千年前的辛秘。

但他身上也的確有古怪之處,與這血月秘術絕對脫不開幹系。

“為何這血月光暈對你不起作用?”

至少在她封閉五感之前,溫寒煙能夠確定,裴燼既能聽見琴音,又能看見月光。

然而此刻他卻安然無恙躺在她對面,不僅毫發無傷,還睡得比誰都愜意。

“浮屠塔中勢力現實得很,可能就連月光都捧高踩低,根本瞧不上我。”

裴燼長嘆一口氣,又故意咳了兩聲,蒼白著臉故作傷感,“沒有修為。”

“……”溫寒煙面無表情看著他,“這句話也是假的?”

裴燼閉著眼睛點頭,語氣絲毫不心虛:“對啊。”

溫寒煙懶得再跟他說話了。

方才一片靜謐之中卻是九死一生,兇險程度絲毫不弱於兆宜府。

如今放松下來,她渾身都有些酸痛發脹——是方才極度緊張之下,肌肉緊繃至極點留下的後遺癥。

她活動了一下手腕,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著,餘光卻不動聲色打量著裴燼。

玄衣寬袖的人倚在床頭,幾縷額發垂下來掩住鋒芒過盛的眉眼,側臉看上去輪廓清晰。

他膚色蒼白,烏濃稠密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鴉青色的陰翳,看著還真有些可憐。

這人若不做魔頭,都能去登臺唱戲了。

溫寒煙收回視線,指尖卻微微一頓。

片刻,她將茶杯放下來:“昆吾刀拿來。”

裴燼仿佛還沈浸在悲傷的戲癮中沒出來。

他眼也沒睜,懶散指了下枕邊:“自己拿。”

他竟也不問她拿去要做什麽,溫寒煙轉過頭,忍不住道:“我可沒對你發過道心誓。你就不怕我搶了刀,殺了你?”

“如果你想殺我,現在是最好的機會。”裴燼毫不在意輕哂一聲,隨口道,“從今往後,不會再有更好的機會了。”

這句話沒說謊,此刻他心頭血虧損,再加上無時無刻不壓在肩頭的天道反噬,活了這麽多年,從未似如今這般虛弱。

但既然已尋回昆吾刀,就算只有一枚刀柄,也足夠他保住自己還有溫寒煙的命,不必再頻繁動用秘術。

寂燼淵下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太平淡,他許久沒有感受過痛,更快要忘記了恨的滋味。

但方才那抹染著血色的月光卻似是在敲打他。

明月千年如一日,充斥著血腥和痛楚的前塵近在咫尺。

一些被淡忘了許多年的情緒尋到破綻,在這一刻席卷而來。

一抹熟悉的觸感卻在這時落在他掌心,像是一滴清涼的泉水。

裴燼猛然從混沌之間清醒過來。

這枚刀柄他不知道日夜摩挲過多少次,閉著眼睛都能描繪出上面的紋路。

裴燼擰眉睜開眼。

白衣女子負劍而立,單手拿著昆吾刀柄遞給他,房中火光將她身影勾勒得影影綽綽。

“喏。”溫寒煙見裴燼一言不發並不動作,幹脆直接將刀柄扔到他手裏,“只有這麽多。”

刀柄落入掌心,除了似曾相識的觸感之外,一抹熟悉的魔氣像是總算找回了主人,熟門熟路順著刀柄湧入經脈,瞬息間游走一圈,填入他幹涸的氣海。

雖然不多,卻將他體內翻湧的氣血撫平。

裴燼眸光微微凝固:“你?”

“你對我有用,方才……勉強也算有恩。”

溫寒煙自認與裴燼相識這麽久,卻從未和顏悅色說過一句話。

如今陡然少了些針鋒相對,她竟然從心底裏湧上一種怪異之感。

她輕咳一聲挪開視線,“我從不欠人情,這個算是報酬。”

裴燼看著她:“將魔氣給了我,怎麽用便是我的事。若是惹出了什麽動靜,在這邪魔外道之地,我有能力自保,你卻未必。”

他唇角扯起一抹莫名的弧度,“大難臨頭各自飛,美人,到那時,即便我如何喜歡你,可也未必會保你的命。你若就這麽死了,更不算我違背道心誓——你信我?”

“你又為何認定我會死?我的命又何須你來保。”溫寒煙點了點腰間長劍,“我信的不是你,而是自己。”

她冷淡道,“我給你的那點魔氣,你用來調息都未必足夠。但若你不怕死非要出去惹麻煩,我也不在乎。”

更重要的是,溫寒煙直覺裴燼不會做什麽多餘的事。

自從她猜到昆吾刀能引渡她體內魔氣,她便越發看不透裴燼的所作所為。

——他分明已經拿到昆吾刀,卻並不殺她,反而對她發道心誓。

或許他對她依舊別有所圖,但這至少證明,裴燼要拿昆吾刀,並不只是為了殺她奪回魔氣。

裴燼是聰明人,既然他們都有所圖,彼此不過問對方的事是默契,不添麻煩也是默契。

“勸你省著點用。”溫寒煙瞥他一眼,“我不保證還有沒有下次。”

裴燼若有所思道:“看來,日後得多找些機會‘英雄救美’。”

溫寒煙嗤了聲:“用不著。給不給你魔氣,不取決於別的,只隨我心情。”

裴燼眼也不眨地改口,謙遜求教:“敢問美人心情如何能好?”

她不過是隨口一說,哪有什麽規律可循。

溫寒煙看著他玄衣襯托下更顯蒼白的臉色,心頭微動:“若能看見你吃癟倒黴,興許我覺得有趣,便給你一些魔氣。”

“受教了。”裴燼了然點頭,“美人的口味,果然清奇。”

他無聲攥緊昆吾刀,不知是不是錯覺,上面依稀還殘存著些屬於另一個人的體溫。

裴燼指節微蜷。

這麽多年來,他第一次感覺昆吾刀有了溫度。

窗外琴聲悠悠揚揚,溫寒煙擡眸去看天色。

透過窗柩,那抹刺目的紅光已經褪去,此刻門窗外一片漆黑。

血月散去,此刻只需要封閉聽覺隔絕琴聲影響,出行應當不難。

溫寒煙瞥一眼身後:“你既然喜歡這間房,那便留給你。”

方才不過是迫於情勢,如今危機已解,她可不打算跟裴燼獨處一室,一整夜都大眼瞪小眼,起身欲走。

一只手卻攔住她:“這可走不得。”

溫寒煙動作一頓,皺眉看向裴燼:“你又要做什麽?”

“我喜歡的可不是這一間房,而是因為這房間是你的。”裴燼慢悠悠一笑,口吻故作暧昧輕佻,“你若是走了,那還有什麽意思。”

相處久了,溫寒煙對他張口就來的甜膩情話已經免疫,如今聽見竟然覺得心如止水。

她反倒順著他意思深思了片刻,試探道:“外面的東西,還沒結束?”

裴燼一挑眉,似乎意外她的反應,倒是沒再說什麽別的:“浮屠塔的宵禁,哪有那麽簡單。”

“方才血月攝魂是一種陣法,但就像我說的,琴聲並非關鍵所在。”他指了下窗外,琴聲似是感受到什麽,愈發嘹亮高亢起來。

“現在就不一樣了。”

溫寒煙念頭微動:“如今的關鍵便是琴聲,這是新的陣法?”

裴燼悠然一點頭,伸個懶腰靠回去:“琴聲旋律隱含殺機。這個陣法直接多了,沒有太多花裏胡哨的東西,殺戮皆在眼前,不過是擋得住、擋不住的區別罷了。”

溫寒煙盯著他的眼神古怪:“你又知道了?”

裴燼微笑:“聽說過。”

他這副做派便是什麽都不想說,橫豎也問不出什麽內情來。

每個人都有秘密,溫寒煙也沒有非要打探旁人隱私的癖好。

夜間不過幾個時辰,浮屠塔卻將兩種大陣糅合在一起,簡直令人防不勝防。

難怪這些魔修半點都不反抗。

白天浮屠塔中戒備森嚴,夜間又有陣法奪命,想逃出去的人恐怕早就已經死光了。

這簡直是個有來無回的地方。

巫陽舟費盡心思將這麽多強橫的魔修困在此地,究竟要做什麽?

這時攔在她身前的手臂收了回去。

溫寒煙回神,裴燼好整以暇看著她,以一種極其大度的姿態:“還想出去麽?”

溫寒煙臉色一僵,眼神冰冷地看著他沒說話。

她又不是傻子,偏要給自己找罪受。

這時候出去即便不喪命,也得不了任何好處。

“我還以為你想趁著這個機會,出去試煉一番。”裴燼似乎不意外她的反應,唇畔笑意更深。

這笑意刺眼得很,偏偏她又不能轉頭出去,只能忍著他惡劣的戲謔。

溫寒煙冷聲道:“那你還不滾下來?”

裴燼的傷勢嚴重程度似乎極為靈活,方才看不出多大問題,此刻又恰到好處地咳起來:“我是個傷患,動不了了。”

溫寒煙:“……”

裴燼倚在床邊,墨發略淩亂披散在肩頭,在搖曳的火光下,竟顯出幾分冷戾之外的慵懶感。

他輕輕一拍身側,笑得揶揄又放肆,“若你不是很想冒死去鍛煉一番劍法的話。”

“看來今夜,不得不與我同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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